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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也没发生,谁也不会来
对当代生活缺失意义与价值进行批评,这并非是近几年才出现的。至少在一百多年以前,人类就已开始有组织、有规模地对“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”提出疑问,并且还采取了种种行动 。
取消上帝与宗教对日常事务的最终解释权,赞叹人性以及世界的多样化,剪掉头发,砸碎吉他,带着宿醉与烟卷搭便车去朝圣……在内卷、躺平这些词被发明以前,迷惘的一代、垮掉的一代还有八零后,都是他们在历史上的称呼 。
©️ 笔记·日志·素描 (1969)
幸运的是,当代艺术从一开始就有着“无意义”的特质。早在十九世纪,黑格尔就认定“艺术的形式已不再是心灵的最高需求”。到了1986年,评论家阿瑟·丹托明确提出了“艺术的终结”。他判断,艺术会持续存在,然而不会再承担任何宏大叙事,这听起来恰似艺术版本的“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” 。
“有些问题不能想多,
不然会把脑子烧坏”
按照英国历史学家保罗·约翰逊的说法,现代世界起始于1919年,那时,一张在地球上拍摄的日食照片证实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,而后人类陷入了虚无,原因在于当你发觉“绝对”的概念被动摇后,生存还是毁灭已不再是个问题,毕竟你甚至都不清楚脑子里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否就是你自己。
这股思潮对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产生了间接影响,这些人开始热衷于书写个体的失败以及消亡故事,也就是说,每一个自认为是虚无主义的人,或许都应当对爱因斯坦心怀感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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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样被视作带有虚无主义特性的达达运动恰好也在这几年发生。达达艺术家们要求给艺术去除所有负担,不存在美丑之分,不存在意义,甚至连“艺术”也不存在。他们反对一切(涵盖自身),破坏、挑衅并冒犯现存的价值;他们扯下报纸书信以及杂志,创作出如梦呓般的拼贴诗与拼贴画。对他们来说,历史是由那些说“不”的人创造的,历史是失去意义才能带领人类上升,而不是得到意义才能带领人类上升。
跃入虚空,伊夫·克莱因,1960年
从社会治理角度而言,一个人对于活着这件事是否拥有信念感,这关系到全社会的稳定 ,所以 ,倘若不是基于这一个多世纪的理论基础 ,我们甚至没有在此处进行危险发言的权利 ,好在 ,当虚无的盒子被一层层打开后 ,艺术家们便在广阔天地里大有可为了 。
我们有了置于艺术展中的小便池,有了两撇小胡子增多的蒙娜丽莎,有了装在90个罐头里的艺术家排泄物,有了堆叠在一起的布里乐牌肥皂包装盒,有了从两层楼高之处张开胳膊的纵身一跃,还有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鲨鱼。在“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”的天问之下,艺术反倒成了最易于理解的答案。
布里乐盒子 Box (3 ¢ off), 2016
“什么也没有发生,
谁也不会来”
在这几年社交媒体上,最出名的以“无用”为题的艺术作品,是比利时艺术家弗朗西斯·埃利斯在1997年创作的《徒劳无功》。它的全名是《实践的悖论1:有时行动只能引向虚无》。烈日下,艺术家推着巨大冰块穿过墨西哥街道,花费了九个小时。最终冰块蒸发成地面上的一滩水渍 。
由于不清楚具体含义,无法准确改写 。请提供更详细的内容或明确一下要求 。
埃利斯或许是当代艺术家中最了解“虚无”的人之一,其所有作品都好似从某部悲喜剧里选取的精华片段 。
在街上遛一只内置磁铁、能四处吸东西的玩具狗,穿着有线头的蓝毛衣边遛弯边扯,直到毛衣解体成一根绵延到远方的毛线,征集五百个志愿者,一起用铲子把秘鲁首都利马郊外的一座沙丘推动几厘米,带着绿油漆在耶路撒冷徒步几十公里,只为在地上画一条跟地图上颜色一模一样的分界线,花十年时间追逐墨西哥的龙卷风,拿着摄影机一次次冲进去,拍下自己在风暴中心的样子……
When Faith Moves , Alÿs, 2002
每个作品背后都有着相当严肃的主题,然而埃利斯本人却颇为佛系地表示,他不在意人们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甚至觉得人们看没看过也不重要,只要听说过就行。他甚至还在自己的展览中质疑自己,问“这样的行为艺术真的能带来改变吗?”
Fairy Tales, Alÿs, 1995
同样是去遛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,十几年前中国艺术家韩冰选择的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大白菜,在他看来,那些“遛白菜”的人都患有疾病,这是一种常见的都市病,这些人无暇照顾自己和宠物,所以不如干脆拖着一颗白菜穿梭于大街小巷,他还认为大白菜是寂寞的,并且有着随时被丢弃的危险,人也是这样,说白了,遛白菜实际上“遛”的是自己 。
这位带着蔬菜走遍全世界的艺术家是韩冰,他和他的白菜后来登上了《纽约时报》,不过他相当坦率地表示,“我不觉得我的行为艺术能为生活中的重大问题提供答案,然而它会促使公众去思考。”
the i, Han Bing
如果不想用无聊以及“有病”来解读上述这些行为,也不想运用主义、维度、场域、现代性等让人望而生畏的艺术术语,我们似乎仅剩下唯一一个答案,艺术家们试图呈现的是无意义本身,它珍贵是因为它不提供思考之外的任何价值,你必须逆着逻辑和本能去看待并接受它。
它是等式里的余数,是化学反应里永恒的杂质,是总能从床底下扫出来的灰尘,它可以是我们从哪里来、我们是谁、我们到哪里去,还可以是待会儿去码头整点薯条,它是任何让你觉得“好怪哦,再看一遍”的东西 。
世界是有意义的,
也是无事发生的
虽然美早已不是艺术的唯一使命,但是对于大部分人而言,艺术依旧是我们接近美的唯一契机。
直到1965年,以赛亚·柏林在《浪漫主义的根源》中表示,浪漫主义反对理性,反对所谓的客观规律,它试图使艺术的精神主宰一切,而艺术的目的是创造美。如此看来,虚无不但近似于美,还近似于浪漫,怪不得会被当代人视作下沉生活里的最后一块飞地。
©️ 回忆立陶宛之旅 (1972)
2006年初,香港艺术家白双全在釜山租了一间小屋,他住在这间小屋里,进行呼吸,一直到用完这里的空气,他突发奇想,自己要用多久时间才能呼吸完整间房子的空气,于是他用塑料袋把自己呼吸的空气储存下来,等待这些塑料袋填满整个房间,这个过程大概用了十天左右。
呼吸一间屋空气,白双全,1996
就在这一年,他还创作了另一个类似“等待戈多”的作品,他没有和任何人约定,随意找个地方站着,随机等待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出现。当天下午四点多,他在九龙塘等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大学同学Jacky,Jacky问他:“你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?”他回答:“其实我并不知道,只是我已经等了你很长时间。”
还是那个冬天,他又在香港东宁大厦前站立,从晚上一直站到天明 ,他说“我站在深水埔一栋13层高的大厦前面,等待所有人都入睡了,我才离开” ,看到这些 ,你很难不联想到年轻艺术家葛宇路 ,他曾爬上梯子久久凝视街边的摄像头 ,还用八天时间让自然风把一封情书吹到廊坊女友的手里 。
你没有看过正方形!,白双全,2008
等一个朋友,2006-2007
早在1952年,钢琴家大卫·都铎在纽约州的伍德斯托克小镇,第一次演出了美国先锋派音乐家约翰·凯奇的《4分33秒(4'33'')》。他打开琴盖,安坐片刻,然后起身谢幕。这表明并不是只有行为艺术家才擅长无用的浪漫。这部“乐曲”总长度为4分33秒,谱子上不存在任何音符,唯一标明的要求是“Tacet”(沉默)。
上:大卫·都铎与约翰·凯奇的合影
约翰·凯奇,《4分33秒》,1952年
要是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,那些隐匿于旷野之中的大地艺术,似乎也能够加入这个阵营。
艺术家克里斯托去年刚刚去世,他的妻子是让娜·克劳德,他们在1972年搭建了一个项目叫《山谷的窗帘( )》,该项目耗时二十八个月,他们在科罗拉多两座山脉间拉起一面橙色幕布,幕布高度有381米。这件大地艺术作品仅仅维持了28个小时,就因狂风而不得不被拆掉,跟他们的其他所有巨型作品相同,哪怕筹备了数十年,落成之后也只会暂时保留,不会在任何画廊和美术馆中出现 。
上: , 1970-72
下: Fence, 1972-76
©️ 1972 and -
小说《齐马蓝》或许是对这种“壮丽的空寂”的最佳阐释,有一位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艺术家,长久以来痴迷于在星际间创作类似大地艺术的巨型作品,然而最终还是选择放弃躯壳、思想以及过往的创作,回到泳池里快乐地刷瓷砖 。
在阿西莫夫的《最后的答案》中,这个有关终结的故事呈现出相反的情况。人类拥有了一台超级电脑,它无所不知。每一代的人都会向这台超级电脑提出问题:当一切都走向毁灭之后,熵是否能够被逆转?
©️ 大都会 (1927)
电脑经过一亿兆年的进化和运算,终于得到了答案,可那时,整个宇宙包括人类,乃至时间和空间都早已不存在了,于是它从头开始,说出了那句诞生万物的“LET THERE BE LIGHT”,机器人是幸运的,因其能见证虚无的诞生,我们也是幸运的,因在虚无中获得了艺术、浪漫和美。但是,属于人类的那个泳池和答案,它们又在哪里呢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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