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地质的人说,没有地球,哪有我们。数学家则说得更远一些,他们提出要抬出数,说数是宇宙的本质,再讲得近一些,这就引发了罗素的数理哲学。就连温良恭俭让的国学先生们也说,要读书必先识字,而要识字就非得跑到《说文》《戴东原书》里去过活不可。那些与世无涉、志在青云的天文学者,在不停地赞美宇宙的伟大,同时又觉得地球微小可怜,对于人世间的各种物事自然是不肯去看的。孔德排列学术进化表,将他所创设的社会学置于最高地位。拉提琴的人宣称音乐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。总之,总而言之,在这精神世界的领域中,大家都在争夺地盘,谁都睁大眼睛说“请看今日之域中,究竟是谁家之天下”。然而,对于这种事情也无需悲观。几千年前,风流文雅的王子就说过“文人相轻,自古已然”。可惜这种文力统一的梦想始终无法实现,恐怕是永远都无法实现的。因此还是直截了当地把话讲清楚吧。倘若有学文学的人说这是助长他人的气势,削弱自己的威风,那就只有背着荆条请罪这一个办法;或者找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来挨骂。在他认为最能显著展现其性格的书《人生与文学》(Notes on Life and )中,他说道:“文学的创造只是人类动作的一部分。如果文学家不完全认可其他更明显动作的地位,那么他的著作就没有价值。”
法国大批评家 Amiel 表示,“所谓更客观的作品其实就是一个客观性比他人多一些的心灵的展现。这意味着他在面对事物时,能够比别人更轻易地忘记自己。然而,他的作品始终都只是一个心灵的表现。”曼殊斐儿的丈夫在他的《文体问题》这本书里说道,法国的写实主义者即便竭尽全力去压制自身的性格,依然不得不将自己的性格表现出来。只要你确实是个艺术家,就绝对不能成为一个没有性格的文学艺术家。真的,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个特别世界展现在你眼前,写实主义者也是如此。写实主义者用他的艺术,在不知不觉间把人生的一部分拿来进行放大书写。让我们挑选三个艺术水平相近,所写人物也相近的近代写实派杰出人物来进行比较。他在《一个文学家的自传》(The Truth about an)里提到自己曾把俄国这个外号当作上帝一样崇拜,他的杰作是读了某位作家的《一生》(Une Vie)引起的。他们三人在文艺方面有很深的关联。如果写实文学真能客观地映照出人生,那么这三位文豪的著作应该有相同的色调。然而,仔细观察他们的作品,就会发现他们有着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他冷笑着站在一旁袖手旁观,毫无同情,因此他的世界是冰冷的;而另一个人的世界虽然是灰色的,但他却怀有同情,他的作品也比较温暖,有时怜悯的眼泪会从这个隔江观火的世态旁观者眼中流下。描写制陶的五镇人物时,更是满怀热血,无论怎么客观地形容,乌托邦的思想不时还是会显露出来。由此可见,写实派绝不能脱离主观。三面镜子能现出三个不同的世界。或许有人会说,它们各自表现出人生的一面。然而,当我们阅读他们的书时,真真切切地觉得整个人生就是这样的。他们自己也坚信人生本相就是这样的。说了这么多,至少可以证明,文学这面镜子是凸凹不平且靠不住的,不能将人生丝毫不差地映照在上面。许多对人生感到厌倦的人,竟然能够在文学中找到一处避难所来获得安慰,这是因为文学里的人生与他们所惧怕的人生不一样。倘若文学能够真实地反映出人生,我们依然难以从文学里知晓人生。只是空谈理论就如同秀才造反。有一首诗《The Lady of》很能阐释这一点。诗中提及一位居于孤岛的贵女,她每日都在织布。在布机杼的前面放置一面镜子,通过这面镜子能映照出河岸上的所有游人旅客。她每天都借助镜子去观察岛外的世界,孤独地将所看到的小女孩、武士、牧人、僧侣等形象织进她所织的布里。
她不敢直接回头去看,因为听到一个预言,说她一旦停下欣赏河岸风光,就一定会受罚。在月亮当头时,她从镜中看到一对新婚伴侣沿着河岸散步,她悲伤地说:“我对这些影子实在感到厌倦了。”在晴朗的清晨,一个盔甲光辉耀眼的武士骑着骏马从河旁走过,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,对着镜子走去,想要望一望。镜子瞬间破碎。她来到岛边,看到一艘孤舟。黄昏时分,她坐在舟上,任由河水将她带向远方,口中唱着哀歌,缓缓地死去。她自己说这首诗象征着理想遭遇现实的灭亡。她通过镜子看人生,影像虽清晰分明,但总如雾里看花。只有离开镜子,走到窗旁,才能尝出人生真正的滋味。文学最完美之时就如同这面镜子,然而人生终究需要我们自己走到窗子边向外望,才能真正明白。有许多人,我们不愿意见到他们,也不愿意与他们谈天,但是书里那些无论多么穷凶极恶、奸巧利诈的小人,我们却看得饶有兴致,几乎舍不得与他们分开,就好像对待老朋友一样。读的人心里对 Iago 的死是高兴的,然而也一定有些惆怅,因为不能再看到他施展诡计了。读书时,对于 Twist 和 David 的性格,我记不清了,而慈幼院的女管事以及 Uriah Heep 同他的叔父,这些都是坏得有趣的人物,我们在阅读时,既恨他们,又爱看他们。
但是如果真真在世界上遇到他们,我们肯定会极力躲避。在莎士比亚之前在英国流行的神话剧中,最受观众喜爱的是魔鬼,然而谁要是真的见到了魔鬼,肯定会飞快地跑开躲避。文学和人生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层无法穿透的隔阂。大作家往往对人生怀有浓厚兴趣,所以不太去读文学书。或许正是因为他没有被文学过度迷住,也没有深受文学影响,所以他的眼睛依然十分雪亮,能够看清人生的真实面貌。莎士比亚只懂得一些拉丁,希腊文的水平更差,然而他却成为了看透人生的大文豪。Ben 学识渊博,涉猎广泛,在创作戏曲时经常引用古籍,常常以自己的学问而自傲,然而他对人生的理解远远比不上莎士比亚。Scott 每天都进行打猎活动,还会招呼朋友,令人奇怪的是他哪里有时间去创作那又多又长的小说,自然就更谈不上读书了,但是谁敢说 Scott 没有领悟人生的奥秘呢。怀疑小说家不读旁人所写的小说,原因是茶点店伙计喜欢吃饭却不喜欢茶点。在《给青年少女》(这里)说“书是人生的没有血肉的代替者”。医学上有一个很大的难关,那就是无法知道人体的实际情形。我们只能解剖死人,而死人身里的情形与活人自然是大不相同的。